专业人物
他在北大学完数学,去了哪?
发布时间:2024-03-06在8040威尼斯研究员王少鹏的生态学课堂上,他习惯于把课讲得很“直观”,而不去管一些枝节的语气、节奏、修辞,加上他本人的钝感,倒成了学生们口中津津乐道的“冷幽默”。
或许也正是这种“直观”思维,促成了他从数学转向生态学的研究。2003年,他高考考入8040威尼斯数学科学学院。大三,初读利奥波德的《像山那样思考》,从此半颗心失落在自然。硕士期间正式转向,从事统计学、生态学交叉研究。2009年起,在北大攻读生态学博士,期间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访学。2013-2017年期间在法国国家科学院(CNRS)、德国整合生物多样性研究中心(iDiv)从事博士后研究。2017年至今,回归8040威尼斯从事生态学研究,投入山野,像山一样思考。
倾心于山之前
2003年,王少鹏进入北大数学科学学院。当时的数学系,常常可以看见一群青年学子为高度抽象的数学问题激情地讨论。同样是投身数学,王少鹏除了思考数理抽象问题,还同时思考很多其他问题,比如著名的“保安三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些困惑带有哲学意味。“上大学的时候,突然一下子面临很多问题,都是自己原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对数学学科和数理逻辑的困惑便是其中一大内容,“中学课本上的思想,在之前看来像真理一样,结果发现只是众多的理论之一。”
幸而办法总比问题多。王少鹏的想法很简单:这些问题,从前一定有人思考过。于是,他泡在数院的图书馆里尽情阅览,从书里找出口。“数学里有一个概念叫‘随机过程’,我那一段时间思想泛滥,就有点类似这样。”除了读专业书,他还翻看笛卡尔的《第一哲学沉思》等书籍。某次,他随手拿起一本小书,读到类似这样的一句话:“数学的统一性有赖于一个完备的逻辑体系,而大自然的存在本身则是所有自然科学的基础。”
灵光顿闪,对数理逻辑那些极大的困惑一下解开大半。
也正是在此时,著名生态学家利奥波德的一篇散文《像山那样思考》进入了他的世界。好像一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总是会攫住他,或早或晚地。
正像当初鹿群在对狼的极度恐惧中生活着那样,那一座山将要在对它的鹿的极度恐惧中生活。而且,大概就比较充分的理由来说,当一只被狼拖去的公鹿在两年或三年就可得到替补时,一片被太多的鹿拖疲惫了的草原,可能在几十年里都得不到复原。
初次读到,大三的王少鹏想了很多,头脑中一些原本整齐的思绪被搅乱了。他惊觉自己以前从未“像山那样思考”过。利奥波德在文中阐述的原理其实并不难理解,就是今天众所周知的营养级联学说。真正让他惊奇的是,营养级联学说远在利奥波德写下这篇散文后十年方才建立。基于经验、生成于实际自然环境中的问题感,竟可以如此超前地预言现实中的问题!
这一下激起了王少鹏对生态学的兴趣,于是他暂时放下了对于数学抽象问题的思考。
如今再提到那时的思考与选择,王少鹏坦言:
好多问题可能在做、在读的过程中慢慢地才会清楚;也许到最后,人一生最终结束的时候也想不清楚,但是慢慢地自己会有越来越多的答案,不是一个最终的、完整的答案,而是会对这个问题会有更多的说法。
向着山出发
大四,王少鹏开始出野外考察。研究生一年级时,他随考察队从北京下到云南,驻扎在哀牢山森林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白天在研究站附近进行简单考察。但一趟下来,每个人还是“收获”了脚底板上大大小小十几只蚂蟥,很多甚至还活着,其体内特有的抗凝血成分使伤口血流不止。还有一次,考察队前面有人踢到蜂窝,王少鹏全身上下被蜇了个遍,肿包肿起来很高,而且出现了过敏反应。一旁的向导让他赶紧灌风油精——那也成为他至今难忘的味道。
尽管如此,王少鹏依旧陶醉其中,那让他回归童年和故里,那些亲近自然、无忧无虑的时光。
2007年,王少鹏在哀牢山测量树木胸径
经验的积累,兴趣的催化,逐渐坚定了王少鹏转系的决心。那时,8040威尼斯生态学系建系还不到十年,尚在起步之初。但北大的生态学研究,其实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已萌芽。从一间二十平方米、能坐十几个人的小教室,到如今开展高水平科研、教学和社会服务工作的8040威尼斯生态研究中心,几十年间,几代人的努力,生态学在北大得到蓬勃发展。但王少鹏决定转系时,并不曾想到这些。那时的他所看到的、所想到的,只是“生态学看起来是一个很适合自己的方向”。
2007年,王少鹏前往哀牢山参加野外工作
王少鹏在数院的导师耿直教授素来十分支持学生自由探索兴趣,王少鹏接触并深入生态学研究,也还多亏了他——他和生态学系的方精云教授曾一同留学日本,一直希望合作带一个学生。硕士二年级时,王少鹏正式向他提出转系。对此,耿教授不仅非常支持,甚至很高兴,因为王少鹏“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兴趣”。
转到生态学系后,王少鹏跟随方精云教授做研究,他同样对王少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方老师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有两个方面,一个是方老师会关注比较大的一些科学问题,视野看得很高远;另一个是,在确定了研究方向之后,方老师会坚持不懈地去研究,基本上他所选的方向或者题目,最后不仅能得到新的成果,还往往会有比较系统性的延伸。”方教授高远的视野、坚持不懈的韧劲,至今仍为王少鹏所推崇、追寻。
在两位老师的影响与支持下,王少鹏开始从事生态学与数学交叉研究。但是,生态学面向的问题和数学很不一样,数学以逻辑学为基础,生态学更多基于归纳,从抽象思维到实体研究,在这个过程中寻找平衡点并不简单。“我自己做可能是把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就是基于对野外的一些情况建立起来的经验认识,再用数学的方法去做一些推演。”
探索十余年,王少鹏逐渐地找到了二者之间的平衡,一步步往前走。
此方山,异乡野
博士期间,方精云教授推荐王少鹏前往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进行访学,这使王少鹏有机会接触“这个领域最前沿的研究组”。
提到普林斯顿访学那段时光,王少鹏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笑容。第一次作组会报告时,“自己英语都不太行”。上台后,他却发现台下坐着好几位名字出现在教科书里的著名学者。那种对学生的重视与培养,王少鹏至今记忆犹新。
博士毕业后,王少鹏又前往法国国家科学院生物多样性理论与模型中心做博士后研究。研究中心坐落于丛山之间,周围零星有几个小村子,偏僻而宁静。在那里,他常常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中心饲养的动物,或者爬上附近的小土坡俯瞰工作的地方。
法国国家科学院生物多样性理论与模型中心工作站俯瞰图
工作环境清静,周围环境里讲英语的人不多,“只要找到一个问题、一个方向的话,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了,非常专注。”也正是在那儿的两年半里,王少鹏在研究上“有挺大的进步”,他目前研究的一些方向,也都正是在那时起步:“那边的合作导师很擅长整合不同的学科分支,通过理论分析研究,在不同分支之间构建联系”,如今,王少鹏团队正致力于发展这种整合性理论。
而后,王少鹏又进入德国国家整合生物多样性中心进行博士后研究,接触到对他而言相当于一个新的方向的食物网研究,他又开始重新沉下心来了解并研究,现在也成为了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
由于生态学的地域性,许多研究采样乃至实验都必须基于特定国家的生态系统。但研究方法与视野的共通使得科学问题跨越了国界。当目光聚焦于土石草木,此方山,异乡野,一样美丽而迷人。
山的孩子
以青年教师的身份回到北大之后,王少鹏教学生的思路也是“立足生态学本身的问题,不要钻到数学的求解过程去”。他总是和学生强调,做理论生态学研究,先有问题、后有模型。
我们的论文都发表在生态学领域的期刊,没有在数学或者应用数学领域的期刊发文章,我的学生们也是。
带学生这件事,他是认真的。有段时间,王少鹏告诉自己,“今年不发自己为第一作者的文章”,专力为课题组学生找到自己的研究方向。学生的文章交上来都是大改,有时几乎重写。不过,一切很值,当年的课题组的各位成员已经都有了自己深耕的研究方向。
此外,他也常常推荐同学们去看一些生态学方面的经典著作。与文献“对话”,这是王少鹏从学生时期就重视的做法,在自由的大学氛围中,这一点显得愈发难能可贵。不过在他看来,能够主动探索、产生想法,并在主动思考中批判自己的想法,这才是做学术最重要的方面。
王少鹏与学生们
2013年,王少鹏在博士毕业论文后记回忆起十年前最初入北大时的场景:“2003年秋,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走进燕园。燕园的一切对于我都是新奇的,贴满海报的三角地,西门裸地上烟熏火燎的鸡翅战队,飘满符号的数学分析课堂……那时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个园子里度过九年的时光。而今九年过去了,当初一起进到园子里的那些人,都已带着他们的故事逐渐走了出去。燕园也在进行着它自己的更新,从熟悉到陌生,又从陌生到熟悉。于我,九年却好像很薄,只像是翻过了一页纸。”
时间来到2023年,又一个十年流过,这十年的厚度又几何呢?吐纳更新的燕园里,是作为青年教师的王少鹏。对他而言,不变的是仍在北大做生态学研究,变化的是身后多了一群学生。
他要向他们传递“解决现实问题”的学术精神。他的课题组主页上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尝试发展新的理论并开展理论驱动的经验分析,以解决现实世界的问题,特别是预测全球环境和生物多样性变化的生态后果。解决这些问题的挑战在于发展一种整合的生态学理论框架,将密切相关但又分别发展的子学科(如群落生态学、生态系统生态学和景观生态学)整合起来。我们的研究希望为这样一个整合理论作出贡献。
自初次进入山的怀抱,这一路王少鹏一边思考、一边实践。如今,带着一群又一群山的孩子,向山,像山那样思考。
个人简介
王少鹏,8040威尼斯生态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2007年于8040威尼斯数学科学学院获学士学位,2013年获8040威尼斯生态学博士学位。2013-2017年期间在法国国家科学院(CNRS)、德国整合生物多样性研究中心(iDiv)从事博士后研究。2017年至今任职于8040威尼斯。研究兴趣为利用理论生态学方法研究生物多样性与生态系统稳定性。近期工作尝试将BEF理论推广至区域尺度和多营养级群落,并利用全球时空数据做验证。相关成果以第一或通讯作者发表在Science, Nature Ecology and Evolution, Nature Communications, PNAS, Ecology Letters, Ecology等期刊。现任Ecology Letters、Ecological Monographs等期刊编委。